牧口常三郎——人道與正義的一生(美國,西蒙・維森塔爾中心, 1996年6月4日)
池田大作會長於1996年6月4日在美國西蒙・維森塔爾中心發表演講。本網在此轉載全文: |
敬愛的海牙(Rabbi Marvin Hier,1939-)會長、夫人、貴中心理事會,以及各位先生、女士,我曾於三年前的一月,也就是貴中心的「寬容博物館」開館前夕,參觀了貴館。
大屠殺的歷史是一出最悲慘的悲劇,呈現了人對人的「不寬容」。我參觀貴博物館時,感慨不已。不,應該說是憤怒不已。不,更正確地說,已超乎其上,成為對未來深深的決意,即不論是哪個國家,什麼樣的時代,絕不能再發生同樣的悲劇。
銘記著維森塔爾(Simon Wiesenthal,1908-2005)博士「前事不忘,永存希望」這句話,如方才海牙會長所言,承蒙貴中心的全力協助,自1994年5月起,我們創價大學在日本各地與貴中心聯辦「勇氣的證言—安妮・弗蘭克(Anne Frank,1929-1945)與大屠殺展」。
貴中心以庫巴副會長為首的一行人,特地來參加於東京都政廳大樓舉行的東京展開幕典禮,美國駐日大使蒙特爾等20國的大使館相關人士也蒞臨參加。
去年(1995年)8月15日,正值(第二次世界大戰)終戰50周年,在廣島舉辦展覽,承蒙海牙會長及諸多來賓蒞臨。隨後,更在沖繩等全國19個都市巡迴展出,今後也將繼續下去。此展一天平均約有5000名市民來參觀展覽,總計觀展人次已超過百萬人。在此謹向各位報告,參觀者當中,有許多與活潑的少女安妮年齡相仿的青少年,看完展覽後因激憤而熱淚盈眶;一同來參觀的親子也絡繹不絕。
這項展覽是教育正義、啟發正義的最佳題材。值此展覽,我心中不斷浮現首任會長牧口常三郎心愛的弟子,也是我的恩師—第二任會長戶田城聖的遺訓:「學習猶太人不屈不撓的精神。」
猶太人面對不知從幾世紀起,又經過幾個世紀的迫害悲劇,從未屈服,他們那種不屈的堅強精神和勇氣,有實在多的可學之處,抱持此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人吧!猶太人在面對迫害的奮鬥當中,將其睿智、精神、堅強的意志,化為不滅的教訓遺留給後世子孫,此即所謂「永不忘懷的勇氣」以及「薪傳的慈愛」。正因為「憎惡」是可以被培植的,所以「寬容」也必須加以培育。
佛法教示:「憤怒可通達善惡」。不待贅言,因為個人欲望、感情因素所引發的憤怒,是「惡的憤怒」,是以憎惡控制人心,導致社會不和諧、走向對立。但是對褻瀆人、摧殘生命的大惡產生的憤怒是「大善的憤怒」,能成為改革社會、開闢人道與和平的力量。「勇氣的證言展」所觸發的正是這種「正義的憤怒」!
冷戰結束後,如何化解橫阻在不同民族、文化、宗教之間的憎惡與隔閡,是全世界面臨的重大課題。
去年(1995年)11月,在「國際寬容年」的尾聲舉行的第50屆聯合國大會上,維森塔爾博士的演講辭,深深打動我心,至今難忘。他說:「寬容才是地球上所有人和平共存的必要條件,它是取代導致人類犯下可怕罪行之憎惡的唯一選擇,憎惡正是與寬容對立的惡。」
在此想確認一點,「憤怒」含有積極與消極兩面,相同的,「寬容」也有消極的寬容與積極的寬容。現今社會普遍存在對他人事不關已或袖手旁觀的態度,可說是消極的寬容例子之一。將沒有原則的妥協誤認為是寬容的日本,成為軍國主義的溫床,那是一段使人痛恨的歷史。
真正的「寬容」是表裡一致,絕不容許有威脅人尊嚴的暴力和惡行存在。「積極的寬容」是站在對方的立場,通過對方的眼光觀察世界,因而產生共鳴。亦即,正如貴中心所示範的主動與不同文化的民族對話,互相學習,加深彼此的理解。這種聯結人類共鳴的「行動的勇士」,才是真正的「寬容之人」。
有幸能在貴中心這崇高的「人權與和平之城」,講述有關先師—創價學會首任會長牧口常三郎的生平,對我而言,是無上的光榮。今天想就「正義的憤怒」與「積極的寬容」這兩點,簡介牧口先生一生貫徹的信念、思想與行動。
牧口在日本軍國主義時代,強烈主張:「排斥惡與包容善,是一體兩面」「若不能成為與惡人為敵的勇士,則難為善人之友」「須成為不甘於消極的善良,主動積極行善的勇士」等。牧口因反對戰爭,勇敢地與剝奪人民「信教自由」的軍國主義對抗,進而被捕入獄。期間,他受到嚴酷的壓迫,73歲時便死於獄中。
牧口常三郎於1871年誕生於靠近日本海的一個小村落—新潟縣荒濱。於今年(1996年)6月6日冥誕,正好滿125年。牧口對於自己是「出身貧寒村莊的一介庶民」,始終引以為傲。小學畢業後,為了幫助經濟拮据的家庭,他打消升學的念頭。後來,他隻身前往北海道,一邊工作,一邊找時間看書學習。之後由於上司欣賞他的才幹,幫助他自修考進師範學校,並在22歲那年春天畢業。
牧口胸中滿溢著對教育的熱情,他為那些無力受教育的兒童提供受教育的機會。他所教過的學生對他表示感謝與追思,不勝枚舉。
當時日本正雷厲風行地推動「富國強兵政策」,開始走上軍國主義之道,在教育方面,也是不斷地鼓吹學生對國家盲目的愛國心。然而,牧口認為國民教育的基本目的應該是考慮如何教育身邊的可愛兒童,使他們將來過著最幸福的人生。牧口的焦點並非對準「國家」,而是一直對準「民眾」,且是每一個「個體」。在那特別強調「國權為重」的時代,牧口坦率地斷言道:「個人的權力與自由,神聖而不容侵犯」。他的人權意識即深且強。
1903年的牧口32歲,出版了長達1000頁的巨著《人生地理學》(日文版),在日俄戰爭開始的前一夜發行。當時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們、著名的七位博士一致建議「對俄採取強硬手段」,也升高了開戰的論調。在這種局勢下,默默無聞的學者牧口,紮根於其所在的「鄉土」,非但不偏袒「狹隘的國家主義」,反而提倡培育「世界公民」的意識。
牧口42歲時成為東京的小學校長,往後約20年間教學不輟,曾造就出東京屈指可數的名校。牧口一邊學習美國哲學家杜威博士等的教育理念,一邊推動日本的教育改革。
然而,他因屢屢直言必須廢止過度介入的「督學制度」,而經常受到壓迫。他也曾經因為拒絕接受「對地方有力人士的子弟施以特別待遇」的指示,遭到政治家的打壓而被調遣。當時不論學生、教師、家長,心中都仰慕牧口,曾為了要求讓他留任而集體罷課。後來牧口在轉任的學校裡也受到同樣的干預,但他為了使孩子們能無拘無束地玩樂,以自己的辭職作為條件,待運動場的設施完備後,才轉任至他校。
我認為牧口的事蹟,與約是同時代在大屠殺中搏命守護孩子,持續奮戰的波蘭偉大的猶太人教育家雅努什・科扎克(Janusz Korczak,1878-1942)的人性愛有相通之處。1928年,牧口邂逅日蓮佛法,他相信開發一切人們生命中至尊智慧的佛法,就是向社會開放民眾教育的哲理。強烈希望通過教育進行社會改革的牧口,在57歲時值遇此佛法,實感掌握到實現理想的確實方法,開始了使人刮目相看的一生。
兩年後,牧口與弟子戶田一起出版《創價教育學體系》第一卷,發行日為1930年11月18日,我們將此日訂為創價學會創立日。
「創價」的意義就是「創造價值」。此「價值」的中心是什麼呢?牧口明快地指出是「生命」。以杜威等實用主義的觀點為基礎,牧口洞察出:「唯一能被稱為價值的是『生命』,其他的價值唯有與某種生命相關連才有可能成立。」即以對於人的生命、對於生存,是否有正面作用這一點,作為價值的基準。為了實現守護生命尊嚴的「和平」這一「大善」,無論遭遇任何困難,也不停止創造價值,積極陶冶培育這種人格,這就是「創價教育」的重點所在。
1939年,牧口舉辦了創價教育學會第一屆總會。同年,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。德國入侵波蘭,日本軍隊更加猖狂,在中國、韓國及朝鮮不斷進行暴行。牧口對這樣的時代潮流深以為憂,他採取與軍部法西斯主義全面抗衡的態度。當日本宗教界大多數都支持作為戰爭的精神支柱「國家神道」時,牧口卻毅然反對蹂躪思想和信教自由,絕不屈服並堅守實現和平的宗教信念。對於日本蠻橫無理地強迫亞洲諸國信仰神道,牧口怒火填膺,認為日本民族過於自大了。牧口的嚴峻與其對其他民族文化、宗教的寬容,基本上是相通的。
1941年12月,日本偷襲珍珠港,掀起太平洋戰爭。五個月後,創價教育學會的機關報《價值創造》,因治安當局的命令被迫停刊。對踐踏信教自由、良心自由的軍部而言,剝奪「言論的自由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。權力者藉著封鎖這些基本人權,想把國民變成沉默羔羊。對此,牧口先生說道:「一頭獅子勝過千匹羊,比起膽怯的千人,只要有一勇者,就能夠成就大事。」牧口向不正、邪惡挑戰,對當權者而言,牧口的思想是危險的。
牧口被視為思想犯。在特高刑事警察的全面監視下,仍舊經常投入民眾不斷進行對話。在後來的起訴狀上記載著:牧口在戰時的兩年間,舉辦了240餘次的座談會。其尖銳的舌鋒抨擊軍部,不只一次、兩次被刑事警察制止道「發言到此為止」。對於軍部以權勢嚴格要求禮拜神札的命令,連同宗的僧侶也都一一屈從了,但牧口由始至終都嚴厲地拒絕。
1943年7月,牧口和戶田同時被憲警逮捕入獄,罪名是違反「治安維持法」及「不敬罪」。
當時,牧口高齡72歲。之後開始一年四個多月,近500天的牢獄生活。然而,牧口一步也不退縮,聽說他即使在牢房中,也大聲地和他房的囚犯對話。
各位!這樣沉默不語真是無聊,我出個問題吧!不做善事與做惡事,是相同還是不同? (戶田城聖著《人間革命》,載《戶田城聖全集》8,日文版)
不論身在何處,無論對方是誰,牧口都敞開心胸,以平等的立場對話,是位闊達的人性教育家。面對調查問話的檢察官或獄卒,他都諄諄地說示佛法法理:「顧慮世間的毀譽褒貶等,不作惡也不為善的生活態度,結果是背離佛法。」(《牧口常三郎全集》10,日文版)在現存的審問調查書中,明確地記錄著牧口的見解。
佛典中有個比喻:「為人點火,明在我前。」(《食物三德書》,載《日蓮大聖人御書全集文白並列本》第六冊)
牧口到最後仍展現出希望、積極的一面,其「做出貢獻的一生」可作為典範。
從審問調查書中可知,牧口斷言:日本侵略中國與發動大東亞戰爭,根本上是起因於國家錯誤的精神指引而導致的「國難」。
日本將侵略戰爭美化為「聖戰」,在輿論界也競相將之讚美的時代,牧口的發言表現了稀有的勇氣與決心。他在獄中寫給家族的書信依然保留下來。「我這老人暫時在此休養」「因為可以讀書,很愉快,沒什麼不滿足,請勿擔心,請照顧好家裡。」「關在單人牢房能夠思索,很好啊!」悠然的筆調,充滿對家人的關懷,使人感到一種樂觀主義。「依心的一念,即使在地獄也會愉快」(《牧口常三郎全集》10,日文版)這是信件在被檢閱時刪去的一節。
地獄,指在狹小牢房中,蕭然四壁,呼吸困難,酷暑和嚴寒無情地折磨他年老的身軀。但是,在他心中並不悲哀,反而常常升起赫赫信念般的太陽。牧口以「正義的憤怒」向無視人權的國家權力挑戰,但此「憤怒」並沒有變質為「憎惡」。
牧口因衰老和營養失調而病危,他最終移至病監。牧口更換衣著、穿著外掛、梳整頭髮,不用獄卒扶靠,以其衰弱的雙腿自行走向病監。翌日,1944年11月18日,不可思議的,也正是「創價學會創立日」,他如沉睡般過世,連死亡的恐懼也無法束縛他,使他屈服。
一般而言,人都害怕死亡、忌諱死亡。有一種看法認為,對死亡的恐懼是潛伏於人心,形成攻擊他人的因素。但佛法說「生死」是「不二」的,說示「生」與「死」的永遠連續性,教導我們對於貫徹正義信念、通達生死本質的人而言,生也歡喜、死也歡喜。
牧口在冰冷的牢獄中,儼然留下確切的證據:證明一個人能為偉大的人道理想終其一生時,能夠不恐懼、不後悔、不憎恨地迎接死亡。牧口在沒有任何人的看護下,結束了他充滿偉大精神和行動的一生。
安詳地逝世成為新生的出發。牧口死後兩個月,他仍在獄中的直系弟子戶田從法官口中聽到牧口死了的消息,感到悲痛、憤怒,在獄中淚已乾涸,懊惱不已。事實上,戶田已從絕望的深淵開始邁向希望的迴轉。代替「死後出獄門」的牧口,戶田「活著走出獄門」,他將對奪去師匠性命的權力魔性的憤怒,轉換為創造新和平運動的毅然誓言。
牧口曾在《創價教育學體系》裡嘆道:「惡人因其自我防衛的本能,立即與他人妥協,勾結後更強大,愈加迫害善良。對這種惡人,善人永遠孤立、弱小。」「當前,唯有善良者自身團結,別無他法。」這是牧口心中之痛。
因此,作為不二的弟子,戶田以在草根階層中進行的座談會為主軸,在戰後的荒野上開始構築「善的民眾網絡」。這是以佛法「生命尊嚴哲理」為基調推動的運動,為使民眾賢明、堅強,創造出「人性」與「正義」受尊重的世界性運動。牧口在《價值論》中說,在「救人」此「利的價值」及「救世」此「善的價值」中,宗教才有其存在於社會的意義,亦即,人不是為了宗教而存在,宗教才是為了人而存在的人性主義。
在以牧口精神為創校精神的創價大學的校園裡,今年(1996年)四月植下了一棵櫻花樹,那是紀念為中東和平奉獻生命的已故拉賓(Yitzhak Rabin,1922-1955)總理的櫻花樹,紀念植樹是在迎接與創價大學締結學術、教育交流的希伯來大學阿拉德(Moshe Arad,1934-2019)副校長一行之下,盛大舉行。拉賓總理曾吶喊:「沒有超越和平的勝利。戰爭中雖有勝利者與失敗者,但在和平上,大家都是勝利者。」(《拉賓回憶錄》,日譯本)每當春回大地,「拉賓櫻花」也將朝著晴空,開出燦爛美麗繽紛的花朵吧!而且我深信繼承其遺志的青年將陸續成長、出現。「教育」是朝向「新生」的希望之光。
牧口正面迎戰權勢,毫不動搖,他那深具勇氣與睿智的諍言,超越時代,震撼人們的良心,使大家覺醒!
牧口很清楚,再如何崇高的理想,若無紮根於民眾不斷的行動中,終究是無法實現,如SGI憲章裡所製定的內容,我們與其他宗教就「人類基本的問題」對話、協力謀求解決之道,即是出自此精神。牧口的精神脈動在創價學會、SGI的運動中,我們絕不屈服於任何權力,永遠承繼牧口的信念。
誠如始祖日蓮所預見般,決定以一萬年的未來作為目標,去擴大民眾的「和平」「文化」與「教育」的網絡。我決心在有生之年,與我所尊敬的諸位先生攜手貫徹有勇氣的行動,邁向使全人類皆為勝利者的「和平21世紀」。
我要將今天在貴中心的演講,獻給首任會長牧口常三郎,以及為「人道」與「正義」而殉身的所有人士,同時也要獻給深深決意要邁向未來的青年們。
我相信
擁有偉大思想的人、民族,
擁有偉大信仰的人,
及,唯有在暴風雨中貫徹壯大理想與
現實的人和民族,
唯有遭受無限迫害,堅忍過來的人與民族,
能永遠沐浴在歡喜、光榮與勝利的陽光下!
我的演講到此結束,謝謝!